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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糖,果树

  

  父亲在我家周围移植了很多果树,这一漫长的过程,从我懂事时开始,至我不在家了为结束,如果要用具体的来衡量,应该是九年或者十年。
  
  其实不止。
  
  时间不用考虑太长,如果把目光对准湘中娄底,古城新化,再辐射到乡野角落里那个叫做白竹山的村庄,也许在长达几十年的时光里也变化有限,只在近几年才能在卫星地图上发现几处被拆迁的旧址,几栋被瓷砖白化了的房屋。在大约八年或九年之前,我一直认为瓷砖只有白这一个颜色,最显富丽堂皇的大概就是红中带紫的琉璃瓦了。
  
  而屋顶上那个如今看来略显呆板的双龙戏珠的雕饰,曾让我艳羡之极,那是经父亲粉饰过得,我心目中相当美的房子,它矗立在邻县涟源的跑马山上。
  
  我很遗憾,我在那栋房子里住的时间不够久,而后来更不曾回去重见;又很庆幸,仿佛避开了很多重大的问题,而中也留下了更多可幻想的美好。
  
  这大约是很多重游旧地,忆起旧事的人的感慨。
  
  你如果离家,再过很长时间回去,便有这样的感慨。家变了,你也变了。
  
  你也知道,我现在极喜欢甜食,我曾和你解释过吧,是这样两个矛盾的解释:一是我小时候吃的甜食太少,而小孩子总是喜欢甜的,我还处于补偿小时候的缺憾的过程,以至于现在依然很喜欢;二是我的味觉与一般人已经不一样了,在别人口中感觉极甜的东西在我嘴里也就刚好而已。矛盾在于,后一种解释显然是曾经吃太多了甜的而淡化了味觉的缘故。
  
  这都是我说的,我显然无法否认任何一个。
  
  我也不想否认。那是过去的中残余的,鲜少的美好,我乐与人说。
  
  我爱吃冰糖,那种很没有技术含量,也说不上什么档次的糖,更没有华丽的外包装,但我喜欢。
  
  吃冰糖,是在我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送我去小学报到的时候,就在我小学下面的那个小商店里,父亲给我买了小半斤冰糖,那种甜后来在每次吃冰糖的时候流转,叠加,到得后来,甘甜到了极点,于是对于冰糖也喜欢到了极点。
  
  很多类似的东西都是如此,一些美好埋藏于岁月的井中,你饮着,长年累月的饮着它的水,到得后来,便非它不可。
  
  那是九七年或者九八年?父亲那时候大抵还很年轻,家里当然还不宽裕,就是后来的几年里家里也不宽裕,只是孩子的心里,光惦念着嘴里的甜,哪管家里的辛酸呢?而现在,即便别人说我孩子似的说得再对,我也不愿在这个方面孩子气。
  
  当时的场景,我依稀记得那个小商店的布局,放冰糖的大概位置,甚至那时远比我高的柜台的色泽,唯独父亲,我想不起当时他的容颜。
  
  也许,当时的父亲远比我高大,也许是当时父亲距离我太远,而我想最可能的原因,是我对从不出手的严父——偶尔看我不听话就收拾我——的畏惧,让我从不敢细看父亲当时的模样。
  
  事实上,我知道最近这两年,才敢直面父亲,直视父亲的双眼,才敢很久很久地把目光停留在父亲身上,才好好地看清楚,才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看清楚父亲。
  
  此时,我应当能够描述父亲。但我不想,一点也不想。
  
  我不知道,是否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儿子都与我一样,当他敢、能看清楚父亲时,才发现,曾经在心目中无所不能,高大而伟岸的父亲,已经步入衰老了。我看父亲时,才恍然发现,父亲已经比去年又多了好些白发,父亲的手,便是涂上一把一把的郁美净也还是沟壑分明。父亲......
  
  在家的有一天晚上,我用相机拍下父亲看电视睡着了的场景,这时母亲走了过来,我尴尬地举起相机笑着递给母亲看,母亲瞥了父亲一眼,眼神柔和带笑,动了动嘴,无声向我示意:你父亲,就是这样了。
  
  我的父亲,已经开始频繁的在看电视的时候睡着,已经不像以前可以每天工作到很晚,已经不像以前,可以白天工作整体晚上依旧精神充沛了。父亲已经走过了将近半个世纪了。
  
  那时候,我便觉得,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疲惫地守候在父亲身边陪父亲看电视睡着,也不愿意在窗明几净的里学习。
  
  只是,我若那样选择了,也许我看到的,就是另一个整天为我愁,为我忙,添上更多白发,手掌更加粗糙的父亲吧。
  
  那么我,便只有现在这样选择了。
  
  现在的父亲,现在这个手掌粗糙的父亲,应当是自豪的吧!正如你牵着我的手,说起我手上的老茧时我的自豪。只是我的自豪如何能与父亲相比呢?
  
  徒手起家的,无论其身份,无论他在哪里,都是伟大的吧。父亲便是这样的伟大。
  
  如今,我也快要走进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二十二个年头,我想着:在我这个年纪的父亲是怎样的呢?我不清楚。
  
  要从做儿子学会成为做父亲。父亲也是边走边学的吧。总有一些事情,需要的是只有成为父亲、母亲了才能体会出来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有三个哥哥,其中除了二哥声名不显之外,我们其他三人在我们整个村里家喻户晓。这里的家喻户晓,被我一不小心就用成了贬义。
  
  原因其实相当简单,说起来却又有些复杂。小孩子的时候,人总是爱吃的,在我成长的年代里,四兄弟都简直不可能有零花钱这一说,即便偶尔有那么一点,也根本填不满心中吃的欲望。于是,我们只好盯上了农村自己家栽种的果树,很可惜的是,当时我们四兄弟家里都没有果树。理所当然的就只好把眼光瞄准别人家的果树了。
  
  其实,现在想来,当时对我们那么大吸引力的果子又能有些什么东西呢?不过是初夏的几颗毛桃,涩李,盛夏的西瓜,秋末的枣。只是,就这几样在如今看来稀松平常的水果,于我们当初而言,也是真的馋的很。甚至,我们还在半夜起床就为了去“偷”别人家的果子。
  
  这样一来,被人抓现行简直是常有的事情,甚至现在我回到家里,总有些长辈们爱用这个来和我们开一些玩笑,我听到了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责备,反而有淡淡的暖意。只是在当时,我们便被家喻户晓了。
  
  对父母亲而言,即便小孩子摘别人的果子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沾上了一个偷字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一向对我要求严格的父亲却从未在这件事情上说过我半句。倒是母亲,偶尔会问我,是不是我又偷了别人家的桃子。我红着脸说“是”便大约不会有任何事,事后反而会得到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和前次偷的桃子味道一般无二的桃子。它们的味道吃起来都是一样,到而今想来却生出了许多别样的感受。
  
  我想象,我是当年的父母亲,面对彼时的自己,看见自己的孩子对几粒青涩的果子的渴望,我又能怎样呢?
  
  为人父母,不需家财万贯,不需身份显赫,不需可以遮挡孩子一生一世,唯有孩子成长需要的,普通的,整个人生必须的那些,是应该替他备好的。而更为重要的是,作为父亲,便要有父亲的模样,母亲,便要有母亲的样子。
  
  我希望我将来能有我父亲对孩子的模样。
  
  父亲于是开始在开春时节去集市买各种果树,买回来便种在我家附近的园子里,陪伴我一起成长。母亲便柔笑着替我讨来了我想吃的果子。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父亲在栽种果树的时候就是在树人。
  
  我最终只受益了父亲栽种的果树一两年。后来我便整年整年的在外,再难有机会去享受父亲为我备好的那些益处。
  
  但我想,它们应该会给现在的孩子提供更多的选择吧,会为另外的父亲,甚至为将来的我解决问题吧!不是吗?
  
  今年在家时,我特意去审视了我家屋后的李树,听母亲说,我在外面的这几年,这些果树都结满了果子,他们在家很忙,没有时间看顾,后面大多进了村里别的孩子的腹中。我仔细看了看那些果树,其中有好些枝杈显然有断裂的痕迹,正如我当初对别人家的果树的作为。这个时候,也许是长大了吧,我竟然这样想着:
  
  现在的孩子真是有点差劲,要知道,当年我可是搞断过人家的果树的啊!
  
  他们都是与我同源的孩子。而当年,我们都是孩子。
  
  我肯定,我看到的竹子,幸存的那株竹子,不在我当时移植的那个位置上。
  
  我隐约看到,在我与那株竹子连线的延长线上过去不远,原本该四季长春的枇杷树飘着几片零散的叶子,在我的背后不远,一棵被烧伤过的棕树总算青翠依旧,而才不到几年的李树已经裂开了许多枯黄的树皮,在我的左手边,一株我栽种的桑树长得比我两个高还要高,我却死活想不起来我与它之间的。
  
  我想,它们原本应该在它们本该存在的土地上,它们本该如它们的前辈一样,在它们起源的位置上成长,繁衍,枯老,死亡。也许,它们中有的会比在我这里长得好,有的甚至还不如。
  
  我想,这一辈子,我只有说自己年少无知,才能原谅自己这种错误,而来自内心的责难将永难止息,也不必止息。
  
  我想,我该去问父亲,就像我一直以来问父亲一样。
  
  父亲也种了许多果树,父亲,也曾如我年轻,更重要的是,父亲,也曾如我一样,在这个年纪在外,常年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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