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40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跟着儿子一家来北京旅游遇到发洪水，小宾馆里窝了四天了，要返回时联系了我。
那天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发呆。那雨水像天被捅破一样倾泻而下，在我的记忆里，北京很少有这么大这么久的大雨。往年一说发洪水都是南方和沿海，台风带来降水影响到内陆的不多，今年就来了，北京西南地区和河北暴雨不断，洪水泥石流成灾。
这雨下得惊心动魄。
“您好，您是王小花王阿姨吗？”中年男人粗厚的声音。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您大学同学胡妙洁的儿子，您还记得胡妙洁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脑电波一下子飞越万里穿透到40年前，大学同学，多年遥远的记忆，我使劲搜索着，胡妙洁，记得啊，她不是在新疆在克拉玛依吗？
“我记得，你妈妈还好吗？”说是记得，也只记得这个名字，和一个模糊的曼妙身影，几十年岁月沧桑，现在她要是站在我眼前，我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阿姨，我们现在在北京，我妈说您在这边，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您的电话，我想完成我妈的心愿。”
“你们来北京做什么，旅游还是看病？”我脑子一时有点短路，就想起了这两件事儿。
“我是带着我妈来旅游的，想看看升旗，还想到处看看，我妈说你们读大学期间来北京游览过，还爬过长城，我妈心心念念的，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妈再没有机会来过，我就带她故地重游一次，没想到遇到了暴雨，我们在宾馆窝了四天了，等不下去了，明后天就打算回去了。我妈一直知道您在北京，就总念叨，说北京太大了，找一个人大海捞针一样的难。”
八十年代的事儿了，毕业一别如泥牛入海一般，同班30个同学，至今还能有联系的没有几个。
进入老年，每次得到消息，不再是谁当多大官谁发多大财，而是谁谁已经走了。我每次听到这种消息，心情都不好，所以很少参与偶尔的聚会，不是我怕死，生老病死本是规律，可关心则乱，我只希望心情安宁。现在胡妙洁已经来到我跟前，我一定得看看她。
“这么大雨，您别出来了，我现在在外面，晚上让我妈跟您通电话。”
“等雨小一点我就开车过去，把地址发给我。”
分别时是少年，相聚时已经白发苍苍。由熟悉到陌生再到眼前，满满回忆后仿佛又回到昨天。
“你的才子还好吗？”我小心问。妙洁青灰的脸上掠过一丝悲伤。
“他已经走了10年。”妙洁声音低沉。“不过，我也快去找他了。”
我惊愕，吃惊她的才子刘奇峰的早逝，更惊讶她后半句话。
“我癌症晚期了，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好活。”她说得平淡，像说别人的事儿。
“医生说可以手术可以化疗，却不可逆转。我就决定不折腾了，不如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有尊严的走。我儿子儿媳不富裕，何必让他们人财两空？”妙洁苦笑，但很坦然。
“看来我这次北京之行还是遗憾了。”
“天气预报说雨团明后天就过去了，晚走两天吧。”
“不了，天天窝在旅馆里吃外卖，洗的衣服都潮乎乎的，我这身体不舒服，还是回去吧。”
“走吧，跟我回家，带着你儿子他们一起回家，我家有地方住得下，我给你熬汤熬粥，好好调理一下，哪怕老天还继续下雨，你也要身体硬实点儿才可以坐那么久的飞机火车。”
妙洁儿子儿媳千恩万谢，他们特别担心母亲的身体，这几天哪里都不能去，只窝在阴暗狭小的旅馆房间里，母亲情绪特别差，到我家可以让他母亲心情变好这是最好不过的。
他们又怕给我添麻烦，又很纠结。
“你妈身体要紧，啥都别说了，你们俩也必须跟我回家，照顾你妈吃药吃饭你们比我熟悉。”
妙洁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安排她睡下。我熬了小米粥让她儿媳看着，就带着她儿子去超市买东西，买了水果牛奶，买蔬菜牛羊肉和乌鸡鸽子，买两个孩子吃的零食。
“你知道你爸妈的故事吗？”
“不知道啊，他们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们俩的感情好吗？”
妙洁儿子沉默了，许久才说：“从我记事起，他们就老吵架。我爸喝酒，我妈哭，他们为了我不离婚，可我知道他们都想离婚。”
“我们在大学时，你爸是中文系的才子，会写诗，他的作品经常在校刊上发表，他立志要做海子那样的诗人。”
“你妈是一个浪漫的小姑娘，在我们中间是年龄最小的，她没事儿就去中文系蹭课听，就认识了才子，你姥姥是挣工资的，你妈条件比一般人都好，你又妈温柔漂亮，才子喜欢你妈妈，两个人偷偷谈恋爱了。我跟你妈是上下铺，那时她幸福得睡不着就从上铺爬下来钻到我的床上跟我分享她的幸福。”
“我们毕业的时候，学校有支边的名额，才子第一个报名，说是去大漠戈壁去体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境，做一个不朽的诗人。”
“知道你爸要去克拉玛依，你妈义无反顾从英语系这边也提出了申请，你姥姥疯狂阻止，她就你妈这一个孩子，你姥爷又去世得早，她怎么忍心让自己娇养大的孩子去那么天高地远的地方？你妈被爱情的火烧着，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后来听说你姥姥一病不起，没几年就走了。”
“你母亲消息越来越少，听说她当了老师，你爸因为写了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而留在团部做了秘书。”
“我爸可能不顺心吧，后来只在后勤工作，他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跟我妈吵架，砸东西骂人甚至打人都成了家常便饭，可我从来不知道他他还会写诗。”
是啊，理想照进现实，有的高歌猛进，有的头破血流。
“10年前，我爸喝酒太多，脑出血走了，我妈悲伤了一个月，以后就很少提起我爸，退休后就卖了房子搬到了乌鲁木齐跟我们一起住，给我们带孩子，可是没想到几个月前查出了胃癌，还是晚期，我想给她做手术做化疗，可她很固执，说不想遭那个罪了，更不想人财两空。”
“尊重她吧。你们在我家住下来，等两天天气放晴了，她想去的景点都带着她看看，还有，带她去你姥姥的墓地看看，这一定是她心底里最大的痛。”
“我给你们提供一辆七座汽车，你们开着车带着她，她累了还可以躺着，节约她的体力，旅游很累。还有，你悄悄问问你妈，是我住在这里照顾她，还是希望你们一家人在一起住更自在，你再悄悄告诉我。我可以把房子借给你们一家人住，我还有别的住处。一切以你母亲舒服为准。”
第二天，电视上预报故宫开始卖票了，其他景点也陆续开放。妙洁还是不愿意麻烦我，我把房子和车子都留给了他们。他们出去游玩的时候，我买好食材和其他吃的用的送过去。
我还跟她儿子儿媳要来病历，找到一个著名中医专家朋友给她开了调理身体的中药。
10天后他们要走了，我再怎么留也留不住。
“花花，饭店就不去了，咱们俩一起动手做一顿饭吃更有味道。”妙洁的眼里含着泪光。
“好吧，我把酒席预订退了。”
我跟妙洁去了超市一起采购，每买一样东西，我们俩都认真挑选商量，跟年轻时候一样悄声细语，我的眼眶湿了又湿，强按住要溢出来的眼泪。
明天的别离真的是这辈子永别了，然后我们在天南地北化为尘埃，下辈子都不会再重逢吧。
他儿子推着购物车默默跟在我们身后。
晚饭时我给她做了肉糜蒸蛋，她给我做了新疆羊肉抓饭，其他的菜都是她儿子儿媳做的，摆满一大桌子。
送她去机场，见她消失在安检口的尽头，心碎了一地。我坐在长椅上许久才回家。
开车在路上，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几个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回到家，我准备把床上用品都撤下来洗洗，在妙洁儿子那屋枕头底下发现一封信和一沓钱。
“阿姨，感谢您这些天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是您帮我妈不留遗憾，下一步我们带妈妈回去静养，但愿我妈再多活些时日。阿姨，由于我们的经济实力有限，我妈让我把这2000块钱给您，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她说她给您您一定不会要，只能让我用这种方式转交，再次谢谢您给予我们的帮助和照顾。”
我当即决定再去给她开些中药寄过去，她说吃了前几副药身体松快多了，那就再吃一些，毕竟我能为她做的很有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