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22路公交车
10月28日,凌晨5点50分,重庆公交车司机冉某驾驶22路公交车从万达广场出发,沿着万州南北滨江环湖线路行驶。
上午9点35分,48岁的女乘客刘某上车,她准备在“一号家居馆站”下车,但由于道路维修,这一站暂时不停。在“南滨公园站”,司机提醒:到“一号家居馆站”下车的乘客要提前在这一站下车。但刘某没留意。等车驶过“一号家居馆站”时,刘某要求下车,被司机拒绝。
10点3分32秒,刘某从座位起身来到司机座位后侧指责冉某,冉某多次转头与刘某争吵,双方矛盾升级。
10点8分49秒,刘某用手机击打冉某头部,冉某一边开车一边还手。
10点8分51秒,冉某急打方向盘,公交车失控越过道路中心线,与对面正常行驶的红色轿车相撞,冲上路沿,撞断护栏坠入江中。
这就是“重庆公交车坠江事故调查组”公布的事故发生过程。
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五分钟。
一车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这样一起冲向死亡的深渊。
坠江现场
在调查结果公布前,大家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司机突然发病?被恐怖分子劫持?司机报复社会自杀?……
视频和调查报告公之于众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愕然。
起因竟只是一位乘客坐过了站。五分钟后,公交车坠江,15人命丧黄泉。这其中,除了冉某和刘某,还有13名乘客,有姥姥妈妈带着两个孩子的一家四口,还有新婚不久的夫妇,他们的孩子刚满一岁。
愕然之后,大家心有余悸地追问:到底谁该承担最大的责任?
乘客刘某显然是始作俑者,她自己不知道修路改道,也没留意司机提醒,发现错过下车地点后,却迁怒于司机,对正在驾驶的司机又骂又打,这毫无疑问是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这一点大家都有共识。
问题在于,司机的责任应该怎么看?
通报中说,乘客刘某是“实施危害车辆行驶安全的行为”,而司机冉某是“未采取有效措施确保行车安全”。这似乎表明,公交车坠江,是由于乘客刘某攻击导致,而司机冉某主要是忙于互殴以至于无暇保障驾驶安全。给人感觉是,乘客刘某冲上前抢夺方向盘或者推搡司机,而司机冉某忙着跟她互殴,却忘了保持方向盘,结果公交车失控坠江。
可再看视频,却让人不免疑窦丛生。
视频显示,是司机冉某自己猛打方向盘左转,而那时乘客刘某并没有拽扯司机,也没有抢夺方向盘。而司机冉某转动方向盘的幅度非常大,两手交替转了一圈,类似于汽车90度转弯的操作,完全不像遭到干扰后的误操作,倒更像是一个主动性的行为。
更加诡异的是,司机冉某转向后,紧接着撞上红色小车,又撞断护栏,其间他双手始终紧握方向盘,看不出有任何刹车、减速之类的操作,甚至都没有一般误操作下的惊恐或慌乱。这与现场其它车辆行车记录仪拍摄的影像也完全对应,公交车从变道、撞车、到坠桥,没有明显的减速和刹车迹象。
可惜公布的视频太短,难以得出可靠结论。但视频中,司机这一系列主动而决绝的行为,并不完全支持通报的结论,其论证过程也不能说服所有公众,包括我。
很多人由司机冉某的吊诡行为产生了其它推测:
有人认为,司机冉某可能被气得失去理智,瞬间冒出同归于尽的想法,冲动之下驾车冲下大桥。
这种猜测很恐怖,这意味着司机不仅报复乘客,同时还报复社会,因为车上还有另外13名老老小小的无辜乘客,他们与这起纠纷完全无关,却被拉来陪葬。
还有人认为,司机试图引发一起车祸(撞上红色小车)。因为过去发生的类似事件,乘客攻击司机或者抢夺方向盘,如果不造成严重后果,警察也就批评教育几句拉倒;而一旦造成车祸,则要动手的这个乘客来赔偿损失,甚至被拘留。因此,有些司机遇上这种事,会故意去撞个树、撞个车,然后坐等乘客赔钱被拘。这实际上是另一种报复。只是他没料到公交车撞上小车后会彻底失控,急冲入江,他和全车人——包括那个可恨的乘客一起,瞬间葬身江中。
当然,我不知道真相,也不想支持任何一种猜测。但我要说的是:在公交车坠江的那一刻,无论是由乘客攻击引发司机误操作、还是司机盛怒之下选择同归于尽、还是司机试图引起小型车祸报复乘客却失控,其实细想之下都让人毛骨悚然。
公交车实在是太常见的交通工具,坐过站实在是太常见的乘客失误。我可以确保自己不攻击司机,我也可以确保自己开车时不跟人互殴,但是我真的没法确保自己上公交车 后不遇上另一个坐过站的乘客——而我并不知道他会不会跳起来去殴打司机和抢夺方向盘?!
我也不知道司机受到攻击后,能不能按规范首先刹车、确保乘客安全?!还是非要一手开车一手出拳,上演公交惊魂?
我也不知道司机愤怒时会不会要报复社会拉我充人头?!
我也不知道司机自作聪明报复乘客时会不会失控酿成惨剧?!
……
这些,我们普通人根本无力防范,甚至整个社会都无力防范。而这正是这件事所引发的恐慌所在。
动手打人的乘客,无疑是个泼妇;驾驶公交车还忙于互殴的司机,无疑是个莽汉。但是,除去这两人的道德素养,我更关心的是:近年来,飞夺方向盘、怒打老司机的乘客,层出不穷,可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敢于犯险?又到底是什么让公交司机非要武力自卫?
几年前我在天津电视台做新闻评论员,遇到一则新闻:天津一位老人乘坐公交车坐过了站,情急之下去抢夺方向盘,造成车祸。事后这位老人被判了刑,但因年纪较大,监狱拒绝接收,结果不了了之。
昨天,澎湃新闻总结了过去发生的多起乘客抢夺公交车方向盘的案例,一个显著规律是:只要没造成严重车祸,就基本没有实质性处罚,很多都只是批评教育了事。但如果引发车祸了,则需要赔偿损失,甚至被拘留、判刑。
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总有人飞夺方向盘?
因为他夺了也没事啊,警察来了不疼不痒教育几句,都不耽误自个儿回家做饭,这一出“生死时速”还能吹上几年,简直不夺白不夺啊!
为什么会有人猜测司机试图故意撞车?
因为他没有一个正当途径来惩罚打骂自己的乘客啊!因为只要不出车祸,就白打白骂!出了车祸,她才会赔钱拘留肉才痛,司机这口恶气才出得来啊!
2015年,重庆22路公交车因一女乘客抢夺方向盘发生车祸,车内乘客受伤,女乘客被刑拘
其实类似的悲剧,不仅仅发生在公交车上。
比如小区里遛狗不栓绳、养狗乱吠扰民,不堪其扰的邻居报警却没人管,最后积怨升级,邻居悄悄下毒毒死狗、甚至双方大打出手,还有一怒之下杀掉对方全家的。
比如一些长期被家暴或威胁的女性,报警被认为是家庭纠纷,也就调解安慰、批评教育几句。最后有的女性被逼崩溃,愤而毒死、勒死丈夫,而自己也逃不了牢狱之灾,人生也毁了。
这些恶性犯罪,在初露端倪之时,如果得到公正执法和及时制止,断不会发展到最后无法收拾的地步。但却一直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放任、变相鼓励。最终导致结局就像那辆失控的22路公交车,一路撞向惨烈深渊。
我们的社会,习惯于从行为的后果去倒推行为的性质,对那些侥幸未造成严重后果的违法行为,常常网开一面,而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试想,假如这次事件中的22路公交车没有坠江,也没有撞车,司机被打后没有还手就立即停车报警,警察来了会怎样呢?会追究打人乘客的刑事责任吗?还是司机捂着脑袋自认倒霉呢?
假如司机和乘客一通对打之后,稳住方向盘继续开,公交车没撞车也没坠江,车上其它乘客被吓半死打电话报警,警察会来吗?会追究司机违反职业规定吗?会追究打人乘客的刑事责任吗?还是车上乘客捂着胸口只能庆幸老天保佑自己捡条命?
这才是这起悲剧发生的根本原因,也是最大的责任所在。
我们的社会,虽然有法律、有规则,但是,当违法行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时,警方会倾向于和稀泥式的执法,而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成为了一种纵容。结果,需要维护自我权利的人,不得不自己寻求解决,或私力救济,或以暴制暴。在这个丛林般的过程中,也许有人会忍气吞声,那就大家相安无事;但也有人会铤而走险,甚至同归于尽,不惜拉无辜路人陪葬。
多么希望过去那些殴打公交车司机、抢夺方向盘的人,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孕妇还是残疾人,都统统被追究了危害公共安全的刑事责任啊!
这样, 22路公交车上的女乘客刘某,在气急败坏想撒泼打人的瞬间,就会想起危害车辆行驶安全会被抓去坐牢,害怕之余,还是自己乖乖下车吧!
或者,22路公交车司机冉某,被打之后,立刻停车报警,警察来了因刘某涉嫌犯罪,把她带走。刘某将被依法惩处,冉某也不必憋屈,继续开车,像往常一样驶过那35个熟悉的站点。
这样,那位76岁的退休教师,看完菊花展,就能坐着公交车回家吃饭了。
这样,那位80多岁的老人,就能赶上儿媳的生日,给大家一个惊喜了。
这样,那四口之家,带着两个三岁孩子去万达广场玩的姥姥和妈妈,还会度过快乐的一天吧。
这样,那个刚满一岁的小娃娃,就能等到他的父母回家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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