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日记里的彭德怀元帅
我的岳父江波走了已经3年多了。他留下的数十本日记,深深地吸引了我。可以说,我首先是当作家史甚至军史来读的,虽然他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意愿。同时又是当作高品质的文学作品来欣赏,因为确实非常好看。尤其是岳父有生之年我没能与他坐下来认真地交流过,如今就感到这些日记更加弥足珍贵。
岳父自上中学开始写日记,从敌后反“扫荡”的乡野茅屋,到硝烟弥漫的解放战场,再到新中国和平年代,持之以恒从无间断。时间最早的距今已快80年了,记载的内容之广,涉及的人物之多,蕴藏的信息量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岳父的日记,从一个热血青年的成长足印,竟可见人民军队前行的轨迹,从一双纯正清澈的眼睛里,还可以看到党的领袖、开国元勋、著名战将独特的人格魅力。
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岳父一生三次见到彭德怀元帅的日记。比起彭老总身边人的回忆文章,岳父的记录算是只言片语,但其情景细节描述之生动,思想含量之厚重,至今读来仍让我激动不已。
第1次,上甘岭:“要打大仗了,多写写我们的战士”
1951年3月20日晚,岳父自吉林省集安搭载一列运粮的货运列车,通过鸭绿江大桥踏上了朝鲜的土地。他当时是华东军区《人民前线》报的编辑部主任。根据军区党委、首长的指示,受命前往朝鲜釆访志愿军九兵团的部队,兵团下辖的20、26、27三个军,都是华野的老部队,一方面了解掌握战斗英雄、功臣模范的事迹,为组织英模报告团做准备,另一方面就作战中的思想政治工作进行调研,为后续部队搞好赴朝动员做准备。
岳父赶到地处咸镜南道永兴郡曾下里的兵团司令部时,得知部队在四次战役后,正按志司部署加紧准备夏秋防御战役,兵团首长也都分头到前边去了,岳父稍事休整即徒步行军去追赶部队。釆访中又得知志愿军党委将于4月上旬召开五次扩大会议,上级要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见到兵团领导,最好请首长讲讲对战地政治工作的意见。于是,岳父调整了釆访调研计划,迅速前往金化郡五圣山南边一个叫上甘岭的小山村。第四次战役后,由于敌机轰炸频繁,加之新入朝部队增多,志愿军总部已从相距不远的下甘岭移驻此地。
岳父在1951年4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
到(达)两天了,一直忙于采访,至今没空细看四周的大山和茂密的树林,还有好多沟沟岔岔,(的)确是个隐蔽的好地方。党委扩大会今天结束,经老部队首长再三做工作,志司终于同意我到会场听彭司令讲话。对彭德怀这三个字早就如雷贯耳,但没想到在抗美援朝前线见到了真人,我太激动了,心里一直都在扑扑腾腾地跳个不停。
我坐在后边的一个角落里,加上洞里的光线不是很好,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司令员讲话的嗓音却很洪亮,虽带有湖南乡音,有些话听着费劲,但他对下一阶段战役准备中政治工作的要点我都听清了。一是美国要和我们打下去,任何抱有和平幻想、苟安、侥幸胜利的心理,都被事实所打破。要把全体指战员的思想统一到我们的总方针上来:“战争准备长期,尽量争取短期。”二是抓紧战前有利时间搞好思想动员,尤其新参战部队要组织学习第一批志愿军各部的经验,对新兵更要扎实搞好教育。三是加强俘虏工作,以瓦解敌军,扩大国际影响。四是防奸保密,全体人员特别是干部要提高警惕性,克服麻痹思想,防止和对付敌特破坏活动。这不仅事关战役成败,而且对我完成釆访调研任务也关系紧密。
司令员离开会场时,和很多同志握手,我真想挤到前面去也和他握握手,但我知道自己作为记者的身份和职责,赶紧往门口走,只想离近一些,把司令员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能因为我年轻又是新人出现在这个场合里,竟被路过的司令员看见了,边走边说了一句,这个娃娃没见过嘛!站在他身旁的志司政治部甘主任介绍说,这是华东军区派来的记者。司令员一听转过头来补了一句,要打大仗了,多写写我们的战士!司令员继续走着和大家交谈,那种和蔼慈祥又带着刚毅和坚定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
第2次,岳麓山:“彭总在军中以严厉著称,然对待青年学生和颜悦色”
1957年5月,岳父从总政宣传部新闻处调到肖华主任办公室。这让他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到党和国家及军队的领导人。1958年12月19日,党的八届六中全会结束还不到10天,岳父随肖华赴广州参加全军政工会,途经长沙作短暂停留。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我是第一次来此古城。在飞机上刚刚看过“关云长义释黄汉升”(战长沙)一节,下了飞机便来到了长沙。但不知老黄忠是从哪门出来,把关公的盔缨射下。下午游城时我曾极力加以想象,然而太久远了,慢说这已是1700年前的事了,就是近20年前,长沙也不是现在的模样。
岳父在第二天的日记中继续写道:
彭总、徐老亦在此,与我们住同院。今日同游岳麓山。这儿是长沙的名胜区,山并不高,但树木极多,苍翠掩映,蔚为壮观。山上有黄兴、蔡锷等烈士的陵墓,也有一个张辉瓒的坟墓,此人是国民党军第18师的师长。1930年围剿红军时当了俘虏,毛主席的诗词“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写的就是这段历史,“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后被当地愤怒的民众将其首级割下装进笼子扔到河里,后被人打捞起来。国民党为他在此修坟,墓碑上刻了“魂兮归来”四字。想必是魂随头去,不得不招之。彭总见此说了一句,“他已成了个有头无尾的人物”。随即引来一阵笑声。
这时,彭总又严肃地对我们说,杀张不是红军本意,主席曾交代要看管好此人,是执行看管任务的部队失职所致。这对当时红军分化瓦解敌军产生了不好的影响,是有教训的,红军为此专门制定了相应措施。
一路上彭总和徐老兴致很高,说起主席在长沙读书时,就与同学常来登岳麓山。徐老说,主席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一词便是描写此情此景的,那个时候便显露出他指点江山治世图强的大志。徐老八十有二,犹健壮如青年,爬山时不用人搀扶,健步如飞,实在令人佩服!他的大女儿随旁照应,亦无事可做,只是嘱他别脱衣服,谨防感冒而已!谁要说徐老可活100岁,他便不高兴,他说“我已活了80多,不远即是100岁!”有人忙接上说:“再加一番如何?”徐老听得眉开眼笑。
爬到山顶时,我们在庙中歇息。一群也来登山的学生认出彭总,欣喜万状。彭总虽百万大军之统帅,在军中以严厉著称,然对待青年学生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谈笑自若。他席地而坐,给青年们讲历史,讲到青年在历史上的作用时,风趣地说:“可不要小看了你们自己,学生比军人厉害,湖南学生能演讲会办报,领导群众把军阀打了个稀烂,湖南的军阀就是怕学生,有个军阀说,他们比丘八还厉害,简直是丘九!”又引来众人大笑,笑声洋溢于山谷丛林之间。
晚上,在招待所的一个小会议室里看电影,我早去一步,就在门旁的椅子上坐下。当彭总进来时,我刚站了起来,却不料,他迅速地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硬是按我坐下去。这与我在朝鲜前线第一次见到彭总已过去6年,显然他对当时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记者早没了印象,但我对那次见面却刻骨铭心,他对年轻人总是那么和蔼慈祥,只是他的头发全都白了。
第3次,庐山:“我刚好坐在彭总身后,面前就是他那宽厚的背影”
1959年7月28日,岳父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
西郊机场因为翻修,专机改在南苑起飞。同行的有董老、王稼祥。还有谭震林的两个小孩。早知中央在庐山开政治局扩大会,还听说有的领导提出要“降温”。行前主任告诉我,主席在会上讲了话,批评了彭总,为此召开八中全会,要我作为工作人员跟他一起上山来。
岳父在当天的日记中还写道:
一到九江便想到了白居易。这位江州司马曾谪居卧病于此。天涯沦落,穷途潦倒,但是挤出好诗来了。像我们住交际处,肚子里油水太多,便不可能有诗。至少没有好诗。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透,白居易这位“人民诗人”,对于“山歌与村笛”那么讨厌。绕宅的黄芦苦竹固然会使离人倍添新愁,但“山歌与村笛”对于一个人民诗人何竟至“呕哑嘲哳难为听”呢?不见浔阳江,不闻琵琶声,只觉得燠气蒸人,一心只想赶快逃进山中。下午三时到达牯岭。丛林中到处是一幢幢的小洋房,山上林木葱茏,涧中清泉田冲。诚避暑胜地也。我们住的是一幢两层小楼。坐落在浓密的树林之中,傍晚气温只有22℃,凉爽宜人,有如仲秋。窗外蝉嘶鸟鸣,使环境倍觉幽静。但是,在这儿的人们,心中并不如环境更幽静。
7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
两天来看完了已发的文件和主席的讲话记录。在庐山的浓鼠的丛林之中,正在召开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上山之后头脑并不清醒,当前已不是半年前所谓‘左’,而是出了新的‘右倾’情绪。代表文件是彭总的一个《意见书》和张闻天的一个发言稿。会场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温度越来越高。还在山下时就觉得糊涂,有些问题怎么也弄不清楚,那么现在到山上来了应持什么态度呢?这是一个值得好好想想的问题。
7月31日的日记中写道:
晚上在河对岸的灯光球场看电影。两部片子,一部是香港片《恋爱之道》,舒绣文等主演,是个不错的片。另一部是《画中人》。山谷中夜风拂面,凉爽极了。归来已十一时半,冯处长(总政宣传部新闻处)自家中来。家里还摸不着风向,莫名其妙哩!看《不怕鬼的故事》至晨一时。屋外电光闪闪,雷声大作。咔嚓一声,地动山摇,我们的小屋子都晃动起来。电灯被打灭了。几乎是鬼真的来了。如来,我也对吹如陈鹏年,“鬼尚有气,我独无气乎!”
8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
八中全会2日开幕后,这几天一直在开小会。我参加第四组做记录,彭总便在这个组。每天上下午都开会,会场上有长时间的沉默,有时又忽然激动起来,人们各种各样的表情。我刚好坐在彭总的身后,面前就是他那宽厚的背影。见他赤着脚,穿一双老布鞋,安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他轻轻摇一把葵扇,仔细听所有的发言,却并不为自己辩白,只有时对某些事实作必要的说明。他有惊人的记忆力,二三十年前的事,即使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楚。他身旁的方凳上,搁着一只大茶杯,茶水喝完之后,他用三个手指头把绿莹莹的茶叶捞出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不知怎么了,我在会场上竟走神儿了,觉得前面那个背影有时在晃动,思绪也随之上下翻腾。
8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
为了集中力量批评彭总,会议把原先的六个小组合并成三个小组,我做记录的四组集中了军队的同志,会场安排在人民剧场,已开了三天。每天夜里整理记录,十分紧张。由于睡眠太少,已疲惫不堪。今晚整好记录已是夜11点半,又帮主任整发言稿至晨三时。工作完毕,反而不想睡了。索性给阿宁(我的岳母)写一封信。还没写好,主任跑来喊捉老鼠,我去一看,果然有一只大老鼠在他屋中。找到一个拖把,赶来赶去终于把它捅死了,拿火剪夹了出去。我的房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蝴蝶、一个蝉,真有趣。睡下已是晨四时,外面鸡叫了。
8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
主任决定明日回家,为了筹备军委扩大会。全会还要二三天,只剩下通过决议了。下午四点工作完毕,抓紧时间去看含鄱口,否则在庐山住了半月,竟不识庐山真面目,也太可悲了。我们去时已经起雾,鄱阳湖的景色已经看不真切了。晚上有戏没去看,因为明日一早便要下山,需要在家清退文件,收拾行李。傍晚,山上很静,可能人们都看戏去了。我从屋里出来透透气,忽然看见彭总独自一人也在散步,沿着一条幽静的小径,慢慢走着;有时停下来,抬头看看远处,似乎在倾听什么。我止住了脚步,一直望着那个熟悉的宽厚的背影,夜色渐浓,彭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苍茫之中。我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他?
岳父在次日返京的飞机上写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庐山。从飞机上向下看,庐山群峰已淹没在雨雾之中,雨雾又飘来遮住了我的视线。”多年后岳父以《匡庐八月》为题,把当年庐山的雨雾与心中的迷雾之缥缈写得唯美而凝重,怀抱真情又通透深刻,读过的人都大赞。
1978年12月24日下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中央即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彭德怀、陶铸同志追悼会。在这之前,岳父已重回总政办公厅工作。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参加彭总和陶铸同志追悼会,规模之大是少有的,22日晚结束之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全体中委、候补中委都参加了。小平和陈云同志分致悼词。我看见彭总的大幅照片,心里十分难受,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又一次见到彭总。当听小平同志讲到新中国刚刚成立,战火就烧到鸭绿江边,彭总当此严重时刻,肩负重托,领军出征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27年前在抗美援朝前线第一次见到彭总的情景恍如昨日,一代元戎、一个老兵、一介布衣集于一身,令我永远敬仰崇拜。”
又是40年过去。翻阅岳父日记,他笔下的彭徳怀元帅,虽只是速写式的勾勒,没有浓墨重彩的正面叙述,却是以一个历史见证人第一手的白描,为我们留下了一份宝贵的“国家记忆”,其价值和意义早已超越了个人的日记。
(作者为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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