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趣闻 > 历史秘闻 > \

“唇齿相依”:传统时期宁国府与徽州府的地域关系(上)

原标题:“唇齿相依”:传统时期宁国府与徽州府的地域关系(上)

李甜

第642期

摘要:现有徽学研究大多关注徽州社会或徽州人本身,至于徽州与毗邻区域的互动关系,仍有待于进一步发掘。本文从宏观层面梳理传统时期宁国府与徽州府的地域关系,分析汉代至芜湖开埠以前的皖南区域中心之转换过程。文章认为:一方面,从唐代的“宣歙”到明清的“徽宁”,两地排序的微妙变化折射出地方实力之转换,以及皖南区域中心的嬗变历程;另一方面,自唐代以降,宣歙(徽宁)地区与江南等周遭地域相比,由于经济形态和社会结构的相似性,被视为一个文化整体,黄山也逐渐演化为两地共同的地域象征。

关键词:区域格局;地域象征;人文变迁;地域关系;皖南

己丑年秋,笔者在屯溪老街书摊觅得一封清代书信,是徽州人“季福”为儿子“清越”教育之事写给亲家的。其中的一段话颇有意味,试节录于下:

□江南一隅而论,大江以北之应、凤则野,大江以南之苏、松则浇,求其文质相□华,实为副者,惟徽、宁为诹善之区。然宁郡人文少逊,何若徽之美且□哉!我家徽人也,生文献之邦,出诗书之胄,故门庭冠甫,元气荡然。

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股浓郁的地域自豪感。信末落款为乙卯年腊月二十四日,或可推测该信撰于徽商实力鼎盛的清代中期(1735年或1795年?)。这番独白表达出“季福”对江南省人文之区域差异的看法,他将这一大片地域划为三个层次:以应天府(即江宁府的前身)、凤阳等府为代表的北部区域,人文粗野,似乎不堪一提;江南的苏州、松江等府温文风雅,惟过于浮华浇漓,可谓美中不足;只有皖南的徽州、宁国二府,方是人间佳处。不过,徽宁二府又有高下之分,宁国府的人文稍逊于徽州,江南人文之盛首推有“东南邹鲁”之誉的徽州。这段话透露出两层意思:一是表达徽州人视“徽宁”为一体的地域观念,将其视为与“应凤”“苏松”相对等的地域实体;二是提纲挈领指出徽宁二府之间的地域关系,展现出一种徽州府领先于宁国府的地域优越感。

“唇齿相依”:传统时期宁国府与徽州府的地域关系(上)

“季福”也许只是普通的徽州文士或商人,但他的观念可能代表当时徽州人的普遍心态,其背后所涉及的地域关系及其影响因素值得进一步追寻。目前学界对徽学的研究范畴已有较深刻的思考,有些学者开始提倡“走出一府六县”和开展跨区域比较研究,希望在关注徽州本土社会的同时,还能追踪旅外徽州人的活动,以及旅外徽州人与徽州社会的互动关系。借用胡适先生关于小绩溪与大绩溪的比喻,徽学研究需要以“小徽州”为基础,并兼顾徽州以外的“大徽州”。不过,由于行政区划之束缚和文献资料的限制,学者们大多关注徽州社会或徽州人本身,至于徽州与毗邻区域的互动,徽商与毗邻商帮、徽州人与周遭人群的关系,仍有诸多议题有待于深入发掘。

管见所及,主要有以下的成果:叶显恩、唐力行分别将徽州与珠三角、江南做过比较研究 ,上海师范大学于2007年召开徽州与江南比较研究的学术会议 ;关涉到徽州与毗邻地域的研究也有一些,祝碧衡分析浙东金衢严的徽州人群,讨论的重点是徽商及其后裔;戴玉、董家魁、沈树永分别考察了宁国商人、徽宁会馆、徽宁同乡会,大体将宁国商人视为徽商的附属商帮。笔者曾撰文梳理“徽宁商帮”的历史概念,侧重分析宁国商人的参与度,认为宁国商人有其自身的发展路径,并非单纯依附于徽商。关于徽州府与宁国府的地域关系,旌德县隐龙方氏宗族加入徽州真应庙会谱的动机,某种程度上折射旌德人的“向徽”心理。此外,笔者还解读了刘文燿《徽州游行纪》,分析了民国初年皖南的区域差异与人文分化。

一般而言,与徽州接壤的宁国、池州、严州、衢州、饶州等毗邻府州,在明清时期受到徽州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强势影响,大体形成了徽州外围的社会、经济和文化过渡区域,可以视为另一种层面的“大徽州”。由此,徽州本土与毗邻区域在各方面的互动关系,也有必要纳入徽学的研究范畴。结合这一层面的“大徽州”来品评“季福”的话,有利于跳出行政区划的藩篱和研究对象之束缚,进而拓展徽学研究的内涵和外延。本文从宏观的角度出发,梳理传统时期徽州府与宁国府的地域关系。需要指出的是,随着光绪二年(1876)中英《烟台条约》的出台,皖江沿岸的芜湖正式开埠,发展为新的皖南区域中心。笔者所关注的是徽州、宁国二府的地域关系,即自汉代迄于芜湖开埠的皖南区域中心之转换过程。

一、从“宣歙”到“徽宁”:皖南区域中心的嬗变

1.“一府六县”的行政格局

徽州、宁国二府的行政格局具有相似性。先看徽州,东汉建安十三年(208),孙吴政权从丹阳郡中析出新都郡,是为徽州之雏形。晋太康元年(280)灭吴,改为新安郡,此后历经分合,至隋开皇九年(589)罢。开皇十一年(591)置歙州,至唐大历五年(770),领黟、歙、祁门、休宁、婺源、绩溪六县,初步形成“一府六县”格局。北宋宣和三年(1121)改称徽州府,至民国元年废府。徽州府一共存在了791年(1121-1912),其“一府六县”的格局长达1142年(770-1912)。

“唇齿相依”:传统时期宁国府与徽州府的地域关系(上)

图 1 清代宁国府的政区

资料来源:本图据《中国历史地图集》清代安徽部分改制而成。

宁国府的前身是宣州,其历史可上溯至汉代丹阳郡。汉武帝元封二年(前 109)改鄣郡为丹阳郡,治宛陵,皖南最早的区域行政中心开始形成。三国时,东吴政权迁丹阳郡治于建业。晋武帝太康三年(282),丹阳郡分置宣城郡,治宛陵。东晋、南朝的侨置郡县之举,一度造成版图的混乱。至隋开皇九年(589)省并郡县,改置宣州。隋唐之际,宣州、宣城郡之名称交替使用,至宋代发生了重大变化。据《宋史》载,乾道二年(1166)“以孝宗潜邸”,升宣州为宁国府。此后除部分时段改称宁国路、宣城府外,宁国府这一名称延续至民国元年。自宋迄清的750年间(1162-1912),该府领有宣城(附廓县)、泾县、南陵、宁国、旌德、太平等六县,行政区划长期保持稳定。实际上,宁国府“一府六县”的格局早在北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即已形成,作为独立完整的府级行政单元存在了933年(979-1912)。

2.从“宣歙”到“徽宁”

结合上述政区沿革的史料可知,隋唐时期大致冠以“宣州”“歙州”,统称为“宣歙”;自宋代起分别以“宁国”“徽州”取而代之,统称为“徽宁”。

“宣歙”之名始于唐代。唐前期,宣州、歙州分隶江南西道、江南东道。乾元元年(758)置浙西观察处置使,兼领宣、歙、饶三州。唐德宗贞元三年(787)拆分江南东、西道为浙东、浙西、宣歙三道,宣歙道统领宣、歙、饶三州,治宣州。后饶州改属,宣歙道统领宣、歙及由宣州析置的池州等三州。大致包括今皖南的区域被统合为一个观察使辖区,以“宣歙”冠名的行政实体正式形成。

徽州地方(新都郡)虽自宣州地方(丹阳郡)析出,但两地的相似性至少在隋代还没有得到认可,其异质性甚至被夸大。据《隋书》载,宣城被认为是江南的组成部分,“宣城、毗陵、吴郡、会稽、余杭、东阳,其俗亦同。然数郡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骈]凑”,算是对宣城经济实力的肯定;歙州却与江西归为一区,“其俗又颇同豫章”,可能与其位置僻远、经济落后有关。由于宣歙地理相连,有唇齿相依之势,在唐代整合为一体化的军事区。军事地位的上升,使得宣歙在行政上再次发生关联,进而被视为一个经济、社会和文化整体,两地的区域性质逐渐合流。唐代设立观察使以整合宣州与歙州,一方面考虑两地在军事上互为屏障,密不可分;另一方面认识到两地的特殊位置,与江南、江淮、江西犬牙交错,是控制太湖平原的战略要地。五代时南唐建都金陵,宣州的军事地位进一步凸显。北宋方腊起义和南宋都城迁杭,无疑在加重宣州(宁国府)军事筹码的同时,也提升歙州(徽州府)的地缘价值。

关于宣歙的人文特征,有不少记载和分析。张伟然认为这片区域在唐人意念中作为江南的边缘地区,是与两浙地区相对称的区域实体,不过他仍然将“宣歙”纳入“江南”的范畴。宋代人对宣歙与江南的认知有所变化,文谠在注韩愈《送杨仪之支使归湖南序》时称:“宣州距江南不远。” 在《太平寰宇记》中,宣州被视作与江南地区相似的地方,“大抵人性风俗与两浙相类”,歙州的风俗则“同宣州”。可见时人对宣歙与江南之差异的认知虽然模糊,但已有所区分。

而在宋、元乡土文人的眼中,两地风土文化的相似性得到强调。宣城词人梅尧臣认为:“新安固与吾乡邻,山水清绝殊可拟。” 他赞赏家乡的风物,还写下“吾乡虽处远,佳味颇相宜。沙地马蹄鳖,雪天牛尾狸”之句。该诗引起元代徽州人方回的共鸣,在其著作中收录梅尧臣的诗,并写下批语:“此鳖狸一联,宣州风土,歙州亦然。髙庙尝问歙味,汪龙溪彦章举此句以对,今人能传诵之,而不知其为圣俞诗也。” 直到现在,“火腿炖甲鱼”(以马蹄鳖为原料)、“红烧果子狸”依然是徽州名菜。梅尧臣又有描写山区生产生活场景的诗歌:“斫漆髙崖畔,千筒不一盈。野粮收橡子,山屋照松明。只见树堪种,曾无田可耕。”方回对此评论道:“此宣州山中民俗,唯歙亦然。” 可以这样推测,在明代大规模山区开发到来前,宣歙的接壤区域由于地理环境之限制,经济较为落后,使人们对于两地地理、文化界线的认知较粗浅,由此产生一些模糊的看法。

唐代以降,时人的印象虽然不太清晰,但以宣歙观察使的设置为基准,可知宣州已与江南有所差异,连带使得宣歙逐渐被视作一个有别于江南的地域整体。于是,宣歙在完成一体化过程的同时,既确立宣州的领导地位,又与江南发生了人文分化。此后这一现象继续得到强化,只是自明代起,其名称发生了变化,出现新一轮地域关系的调整。

“徽宁”之名源于明代,与明代中后期东南地区的倭乱等社会紧张局势相关。嘉靖三十四年(1555)设兵备道,辖安徽宁池太广六属,治广德,旋罢。隆庆六年(1572)复设,改为兵备徽宁道,先后驻旌德、池州。万历四十二年(1614)分设徽安道、宁太道。崇祯四年(1631)改徽安道为徽宁道,辖徽州、宁国、广德二府一州。明清鼎革后,这一军事设置得到延续。顺治二年设分巡徽宁道,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裁,改属江安十府储粮道。雍正十一年(1734),改属安徽宁池太广道。咸丰五年(1855),为应对太平天国战乱,将安徽宁池太广道改名徽宁池太广道,其间曾划到浙江巡抚辖下。咸同战后复属徽宁池太广道,光绪三十四年(1908)改属皖南道。

从唐代的“宣歙”演化到明清的“徽宁”,两地名称的排序转换,折射出皖南区域行政中心的嬗变。唐宋及其以前,宣州的经济富庶,土地、人口、物产均高于徽州,一直承载作为皖南地区行政中心的职能。在经济上,宣歙作为唐代江南八道之一,上升为国家层面的财赋重地,其经济之富庶可以想见。《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表明,宣州的物产比歙州丰富。宣为上州,歙为下州,宣城经济强于歙州,如元稹所言:“宣城重地,较缗之数,岁不下百余万。” 据《元和国计簿》载:“每岁赋税倚办,止于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四十九州。” 在文化上,自东晋谢朓《谢宣城集》问世以降,唐代李白、韩愈、杜牧等大诗人先后游历于此,大大提升宣城在人们心中的文化品位,敬亭山作为“江南诗山”的文化效应得以彰显。自元、明以降,随着徽商的兴起,徽州经济、文教诸方面实力的攀升,区域格局为之一变,徽州府开始取代宁国府,发展为本区域的领头军。从“宣歙”到“徽宁”的词语转换,反映出两地实力之升降。

“唇齿相依”:传统时期宁国府与徽州府的地域关系(上)

就两地的区域影响力而言,存在着渐进式的此消彼长。历代私家撰述和国家统志对徽宁二府的排序,或可从侧面反映两地实力之变迁过程。《太平寰宇记》显示,宋代同属江南西道的宣州被排在歙州之前,不过前者的记载没有后者详尽。至《大明一统志》,宁国府仍然被置于徽州府之前,其相关记载只有16叶,略少于徽州府的21叶。这一局面《康熙大清一统志》被彻底扭转,该志不仅将徽州府排在宁国府之前,而且其内容丰富性大增,卷数三倍于宁国府。至《乾隆大清一统志》,虽然两府所占卷数得到均衡,但徽州府排在宁国府之前已成定局。一般而言,明清徽州人偏爱使用“徽宁”,宁国府人偏爱于“宣歙”。清代泾县学者朱珔即是典型,其著作仍坚持使用“宣歙”一词。当然,历代文人皆有好古的习惯,不少人将“宣歙”与“徽宁”视为意义对等的概念,如下文将要述及的徽州人黄宾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随着明代以降徽州的崛起,“徽宁”一词逐渐取代“宣歙”,成为更明确的习惯性表达。

入清以后,徽州府相较于宁国府的地域优势充分显现,而咸同战乱对二府冲击力度的差异,进一步强化时人的认知。江苏丹徒举人陈克劬在光绪二年(1876)受龚自宏侍郎之邀,协助视学安徽,对兵燹后的徽宁二府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在他看来,“宁国旧称文物之邦,自兵燹后,考童几不满额数,试卷可观者亦甚寥寥”,该府曾位居皖省科考的前列,实力仅次于徽州府和安庆府,但兵燹后的落败与昔日的辉煌形成巨大反差,让他“殊为扫兴”。途径宁国府经济、人文最盛的泾县时,发现当地“屡经兵燹,人民多未复业,居室甚属寥寥”,社会秩序尚未完全恢复。但陈克劬一入徽州境内,即发现迥异于前者的气象:“虽兵燹之余,而人民繁庶,试院亦爽垲,视宁国气象殊矣……徽歙同城,而府城包县城之类,试院又在府城之内,肩舆越两城始达,一路颇觇繁富气象。”与破败不堪的宁国府相比,不啻有着天壤之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徽州西南属鄱阳湖流域的祁门、婺源二县,更让来自科举强省江苏的陈克劬刮目相看:“徽郡文风以祁门、婺源为胜,而婺源尤有根柢,其佳处为吾省所不及,山川灵秀所钟于兹,信矣。” 陈克劬的感受符合当时安徽学政祁世长的统计,据称徽州府“惟婺源一县文童五千余人,其余亦祗数百人、百余人不等”,婺源又明显好于其他县份;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宁国府应试文童只区区千余人,其中泾县一县即有五百余人,更可见其他县份文化之凋零。

纵观行政沿革的历史,宁国府虽然继承皖南最早的区域中心之基础,但其政区疆域不断为周遭区域蚕食而萎缩,一直没有完成经济的一体化,导致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整合没有成功。太平天国战后,宁国府土著遭受重创,迁入的移民占据优势,地方基层社会重新洗牌,区域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民国以降,原宁国府属地的行政区划调整极为频繁,至1980年以宣城为中心重新设立地级单位,但面临着下属县市被周边地域实体吸引的窘境。

(作者系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助理研究员)

显示全文

相关文章